第83章(1)
“你……”慕容轩被气得头昏目眩，险些一头栽倒。
“对不起。”
最为抗拒的三个字终究从她口中说出，他木然地看着她拿出一枚折好的笺纸。
螓首半垂，随风舞动的碎发模糊了清秀的眉眼，她轻声说：“即使我与你寸步不离，也不会发生任何可能。感情是两个人的事，而我在遇上你之前，就有了心上人。”
“之前……多久？”几番挣扎，终是不甘。
她笑而不答，亦不再看他。
她与他之间，相隔的，是一条忘川。他在今生，而她在彼岸。
缘之所至，本就是错，长痛，不如短痛。
“我不值得你错爱，不仅因为对你拿不出相等的回报，而且……”
她咬咬唇，将手中信笺展开，娟秀小楷书写的“降”字赫然映入他的眼帘。
“你早有准备？”蓝眸微微眯起，腹部的灼痛渐渐蔓延至心扉，一瞬间，沸腾的血液似乎都涌进脑海，他努力克制住怒火，不动声色道：“也就是说，你什么都知道？”
她未能料到自己的会意与他大有差池，点了点头，如实道：“想必你已料到从南淮军营夺回的粮草掺过毒，却为解除敌军戒备而佯装不知，指望伺机突围。然百密终有一疏，你的六千轻骑刚用过添有泻药的早膳，还剩有完全战斗力的，也许不过五成。”
寥寥数语，不亚于晴天霹雳。
慕容轩耳中嗡鸣阵阵，他目光散乱的瞧着沉璧，神思愈发恍惚：“你真的……什么都知道？”
“我知道你会怨恨我，但这也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。”沉璧递出降书的手有些不由自主的发抖，口吻却很坚定，“各让一步，明哲保身。”
短短一瞬间，万念俱灰。
慕容轩接过薄薄的纸张。
熟悉的笔迹，曾在他生辰之夜写下“年年岁岁花相似，岁岁年年人不同，惟愿幸福美满”，曾在描摹着他画像的丝帕上标注“臭头阿慕”。点点滴滴甜蜜的诱饵，引得他放下自尊和骄傲，鲜血淋漓了一路犹不自知，直到如今，化作致命的伤。他一生树敌无数，多少人无时不刻的想置他于死地，机关算尽，却没有什么比她若无其事的将一把刀扎进他心间更残忍……
降书上的字晃来晃去，一个都看不清。
他慢慢地将它们揉作一团，仿佛擒着的是自己的一颗心，她可以弃如鄙帚，但他还得活下去。
再抬眼时，他的神态恢复如常，眉峰扬了扬，讥诮反问：“你想劝我束手被俘，以此换来苟且偷生的机会？”
“不，不是苟且偷生。”沉璧的脸涨得通红，那片幽深如海的碧蓝牵动了一丝来自心底的痛，她本能地回避，却又发现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连自己都无法说服——但她只想让他活下去，于是不得不字斟句酌：“兵法有进有退，你今日不过是以退为进，免去一些徒劳的伤亡，争取时间养精蓄锐……”
“住嘴！”他冷冷地喝止她，见她一愣过后浮现出张惶无措的神情，又扛不住心头一软，锋利的语气不觉稍有缓和：“不要再说谎，我对你的容忍也仅限于此。你是在为谁争取时间，又是在帮谁养精蓄锐，还需要掩饰吗？”
他深深吸气，将几欲出口的“我哪里不如他”给吞了回去。
既然无法晓之以理，沉璧只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：“我没有说谎，走到这一步，难道你有胜算的把握吗？不可否认，对南淮而言，你是入侵者。而且此处地势险峻，宜攻不宜守，你一开始就犯了兵家大忌，天时地利人和半分都没占据，苦撑至今，士气想必也不复当初。就算你不吝生死，也该为你的部下想想，谁没有高堂妻儿的牵挂？谁希望埋骨他乡？”
“你也知道，我从踏进宜都的第一步就犯了兵家大忌？你也知道，没有人希望埋骨他乡？”慕容轩淡然一笑，“你既然如此明理，怎么不问问我当初为什么会扔下主力部队，单率六千轻骑强夺宜都？莫非就因为这个傻子都能够避免的错误，我就活该天诛地灭死无怨言？而你，正好充当铲除祸害的大义英雄？”
眼眶在他掷地有声的反问中逐渐潮湿，她并非寡情无心，他为她所做的，她如何不知？但知道了又能怎样？她一开始就说过，她还不起。
“逞英雄的是你！我出了事，沉非搜救是理所当然，你凑什么热闹？连累这么多人，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？不管你信不信，我只想要你们活下去，至少，别让我亲眼看见谁离开！”泪水随时都有可能漫涌，沉璧僵硬地仰着脖子，生生忍着，“纵然怀瑜有错，我也只能同他一起担着，他对我有过承诺，只要你签下降书，定保你全军上下平安返回北陆。”
“你到底是真不明白，还是装不明白？”慕容轩抬手轻触沉璧的脸庞，指尖流连在温软细腻的肌肤上，久久不舍离去。梦外流年似水，梦中如花美眷，然而，都不属于自己，也始终强求不到。
红尘幻象，原是这般。
“你，认定了他……”他温柔低语，“当真……不后悔？”
沉璧望向他眼中的自己，一线茫然不知从何而生，她慌忙下意识地摇头。
胸腔中似有一根弦轻轻断裂，也好，就这样，他还是从前的慕容轩。体内剧痛虽不像普通泻药所致，看情形倒也不会立时毙命，放手一搏，未必不能带领部下杀出重围。
“傻丫头……”似有似无的叹息飘散在薄凉的空气中，蓝眸中呈现的迷离痛色转瞬即逝，慕容轩唇角微微一扬，那笑里竟带了无边的寒意，“你回去告诉程怀瑜，若他还自认光明磊落，给我们半日休整。至于你，只需记得，若我胜了，你我今后两不相干。若是败了，你最好建议程怀瑜不留活口，否则，你们终有一日，必定要为那些随我出生入死十余载的忠勇之士殉葬！”
沉璧浑身一颤，他却再也不看她一眼，决然放手起身，吸饱鲜血的袍袖拂过她额头。
“慕……”
喉间像是堵了什么，她甚至唤不出他完整的名字，眼前人足尖一点，身子腾空跃起，玄色袍袖张扬如翱翔的鹰翼，没入茫茫江雾中。
降书的碎片飘在水面上，随波起伏。墨痕一点点散开去，再也拼接不出初时的圆满。
永宁二十二年秋，史载“巫峡之战”，南北大军交战于宜都城外八十里，战况持续整整七日。
巫峡奇峰连绵，天堑无涯，本是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，却因这史无前例的一战而添上传奇色彩，更因双方主帅颇具来头，一为北陆皇子，一为南淮储君，故民间说书匠喜好添油加醋，将其喻为逐月撼九州，晚雪覆苍穹，且试天下。
后世文人墨客作词为证：万里赤红，九州动，杀气盈城。三千里，血染江山，泪覆苍穹。
金戈铁马战四荒，电闪雷鸣乾坤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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